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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卫到唐山的火车,走走停停,来到塘沽站,车停下半个多时辰不走,听说是日本人上车搜捕抗日分子。原本用不了两个时辰,竟晚点直到天大黑才到了唐山。好在两人说着榆林镇的人物和趣事,倒也不觉寂寞。
地质探测队离火车站还很远,夜里去不成,只好在车站一个小旅店要了两个房间住下。不大的房间倒是很整洁,并且八仙桌上茶饮书写用具一应俱全。两人点了一张京东肉饼,两碗蛋花汤,在晓芳的房间吃了。店家来收拾碗筷,文中便问,当日的新闻报纸还能买到吗,睡前看点东西成习惯了,今儿走得匆忙,书也一本没带。店家说,天太晚了,没处去买了。晓芳这才知道文中也有看书的嗜好,就说,俺为了路上解闷,带了本书,石头记。立中很高兴的把书拿回了自己房间。
一部保存完好的线装小说石头记,打开扉页,却见几行手写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
江河奔流日荏苒,桃符处处又一年。
百神今日欲下界,除夕何来风雪寒?
几番启扉迎郎归,不见郎归泪阑干。
忽闻亡郎乘风来,奴欲再举梁鸿岸。
娇弱无语羞怯怯,待奴且把腊酒添。
掐指痛处疑真假,梦醒复愿入梦苑。
冷风敲窗诉何事?雪堵柴扉为哪般?
不是幼雏难弃舍,奈何桥上走黄泉。
春雪飘落漫世界,梨花梅花万树开。
梨下倩影无双照,梅园折枝何处栽。
夏日沿河看楼船,欸乃声声已渐远。
陌上倦倚垂杨柳,不看荷池并蒂莲。
秋月团圆撒清光,魂魄不扰幽梦长。
遍寻踪迹无觅处,敢是登高奔月乡?
冬至夜长凉风透,万千思念几时休。
忧思化入薄雾里,轻烟万重锁岸柳。
风雨如晦日复日,霜刀雪剑严相逼。
愁上云鬟望天际,且问何处是尽期?
白乐天一阕长恨歌,荡气回肠,千古传唱。然而毕竟唱的是前朝人与物,不及谢晓芳这发自肺腑的悲鸣,让于文中感觉更加摄人心魄。
于立中认识谢晓芳多年了。还是懵懂少年的时候,同父亲去桑园镇赶集,就在她家的茶馆喝茶。这个年龄与他相仿佛的少女,姣好的面容,轻盈的步态,都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她嫁给了于三,他为三哥打心眼里高兴。于三虽然为给父亲治病,耗尽家财,到了自己家做长工,他却总认为以这对夫妻两人的勤谨聪慧,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他也曾想过,有合适的机会,他要把于三安排到自己的柜上,相信那一定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乃至于三暴死,他痛心疾首,尽力帮助这孤儿寡母,他觉得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于三去世五年了,他想象得到晓芳内心的痛苦,也曾与妻子计议,有合适的对象劝晓芳再嫁,或招赘上门,但试探一下,晓芳都拒绝了。对挚爱夫婿的思念,对残疾儿子命运的忧虑,尤其是她父亲自小对她的教育,都使她只能作出守节的选择。面对这一无解难题,于立中自有徒唤奈何。
万家团圆的大年夜,唯有她独守孤灯,幻想着丈夫还能归来,春游踏青,梨花梅蕊,睹物伤情;长天怅惘,不敢欣赏并蒂红莲;无际的痛苦和寒冷的风霜,无情的向她袭来,淹没了她,窒息了她。--------。
今天看到谢晓芳杜鹃泣血的一阕新词,他被深深震撼了。可怜的少妇!可爱的女子!他感到心中升腾起的热血再难遏止,无法安静下来。他走出屋门,看到晓芳屋里的灯还亮着,便走过去叩响了门。
晓芳听见是立中敲门,略为迟疑的打开了屋门。晓芳给他斟上茶水,问道:于掌柜,怎么还不睡?立中说:“三嫂,你不要喊于掌柜吧,这称呼太生分了。”晓芳说:“按说咱两家都比得上亲兄弟,掌柜的长掌柜的短老喊,是有些见外的感觉。那就喊你一声立中哥吧。你知道吗?我还真的比你小一岁,喊你哥是正经八倍应该的。”“哪我以后不喊你三嫂,就喊你妹妹啦”晓芳瞅了一眼文中,低声说道:“还是照旧吧,人言可畏,免得有人胡乱说闲话。”立中道:
晓芳被立中的真情表白所感染,面色赤红了,抬起有些湿润的眼睛望着他的脸。但见立中站在她面前,情意深沉的目光径直的,无顾忌的,热辣辣的盯着她。她的心咚咚跳着,有些晕眩颤憟。立中伸出双手,用力的把她抱在了怀里。随即用面颊拭去她眼上泪,凑进双唇,将湿润的舌递进她微微张开的嘴里。她也就吸允着,回应着,浑身软做一团。立中扶抱她坐在床上,回身将屋门关好,随后便要将桌上的蜡烛吹灭,晓芳却伸手挡住蜡烛,示意不要。仍有些无力的用双手拉过椅子,要立中坐下。
她理了理有些纷乱的鬓发,呷了口茶,轻声说道:“文中哥,谢谢你。有句古诗你肯定知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立中知道晓芳此时借用这句诗,并且把“君与我”的位置颠倒,不是指生辰年龄的差距,而是表示自己的心态落差。她无法挣脱那张世俗的大网。
她拿起了笔,在纸上写着。“发乎情止乎礼,可也。老父尚在雏尚幼,众人睨视千夫指。更有何以面对情深意重之耿秀娟?哥果有情,请待来年与来生。”
“晓芳妹妹,你说的对。就让我们等着吧,等着来年的那一天吧”。
他再次拉着谢晓芳的手,紧紧的攥了两下,然后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屋里,于立中仍毫无睡意。他再次翻看着谢晓芳的那首诗。最后,他拿笔写下了这样几个字:思之哀怨,念之凄然,人生长恨,霁月难圆。
于立中的药品生意因为有冀中抗日部队的大批量购货,收获不菲。日本人宣布投降以后,于立中的生意依然兴盛了二年。生意好,人也仗义,十几年的时间于立中成了天津卫屈指可数的人物。
国共两党爆发了内战,战火燃烧了北方大半个中国,国军渐成颓败之势,天津的企业家们开始惶惶不安了。于立中审时度势,未雨绸缪,与陈友义商量,将银号关张,存货变现,悉数汇入了汇丰银行。一位老友劝说他到台湾投资一种新兴的产业。他就让陈友义专门前去考察了一番。陈友义认为前景很好,遂回来向他汇报。鉴于内地的情势,他就决定让陈友义带着自己十二岁儿子于小中,前去台湾另谋发展。自己暂且留下看看形势,再做定夺。
公元一九四八年,一个寒冷的冬日。天阴沉的厉害,下午两三点,屋里就像要黑了。于立中和几个朋友去狗不理饭店,喝的有些多了,晃悠着进了屋,跌跌撞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耿秀娟为丈夫斟上茶,轻声问道:怎么喝多了,和谁在一起?立中道:“桂顺斋张经理明儿走了,为他饯行。平津,淮海两场战事失利,这时局,老蒋怕是难以挽回了。再晚怕就走不成了”。秀娟忧郁着,还是说:“不是说好了,你们一块走的吗?陈友义在台湾已发了三封电报,嘛事都安顿妥了,你就快走吧,别顾虑我们娘儿俩了。”“张经理让我坐他的汽车一块走,提前把车藏在杨柳青了。现在开车出天津要军管会开证,很难办,咱的汽车已经走不了了。”“张经理也是从青岛坐飞机?”“嗯。友义带孩子和资产转移了,这里就剩下厂房了,没办法也就不顾惜了。可撂下你娘儿俩,我没法走啊。谁料得到时局会变得这样快,想走的人这么多。一张飞机票,还是友义托人费了大周折才弄到手。再想咱们一块走,根本不可能咧。还有嘛法可想啊?”立中一口酒劲冲上来,差一点呕吐,喝了口水,就躺在了床上。
天黑了。耿秀娟呆呆地坐在床边,思绪万千,难置所措。丈夫真的一走,天海之隔,何时能再相见?焖也焖死,愁也愁死。不走吧,全部家财早已转走,共产党做了天下,谁知道会如何处置自己?老家被斗,林家又有传言,要找于立中说个青红皂白,真个是凶多吉少。
电话响起来了,是张经理打来的。“告诉于经理,我的马车半个时辰就到你家门口了。”秀娟放下电话,推醒了丈夫。好在必备的行装早已整理好了,说走就走。秀娟问丈夫:“为何不起五更再走,非要傍黑就动身?”立中道:“你不知道。过了晚上十点,各处盘查的十分要紧。”秀娟把电报上告知的到青岛后要找的关系人,姓名地址,抄了张纸条,连同一张银票,缝在丈夫贴身裤子里。一把乌光油亮的勃朗宁小手枪,用布包好,放在手提包里。
立中直愣愣的坐在椅子上,不说也不动,一尊塑像一般,只有两只眼睛不时眨一下。妻子一边做着这些事,一边抬眼看了下丈夫,生离死别啊,一行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愿意让丈夫见了心乱,扭过头去。小乖刚刚睡醒,看妈妈脸上有泪,妈妈你怎么哭了?
大门轻轻的敲了几下,张经理到了。立中这才站起身来,开门迎进张经理。“收拾好了吧?宜早不宜迟,动身吧”小乖仰起脸问爸爸:“爸爸去哪儿?带着小乖好吗?”立中一把抱起不谙世事的女儿,眼圈一红。一向矜持的秀娟,此时不避有人,伏在丈夫的肩上哭了出来。只少顷,立中便放下小乖,毅然决然的对张经理说:“算了,我不走了。一家人离散煎熬,也不好受。是福是祸,听天由命吧。”
秀娟擦下眼泪,又劝丈夫,还是和张大哥一块走吧。立中却再不为所动,抱拳一礼:谢张大哥一片热忱,后会有期,保重!
张经理见此情景,也不再劝,遂回施一礼:“保重!盼着时局能再好转吧,或许不久还能回来。”
张经理的马车消失在夜幕里,于立中夫妇的心也归于了平静。
驰骋商场,一生豁达的于立中,却终因儿女情长,一失足成千古恨。
日本人投降后,八路军就占领了景县县城。土地改革运动进行的如火如荼。世世代代上千年受地主富豪剥削的农民,在土改工作队的教育下,才明白了谁养活了谁的道理。于立中的哥哥于立平作为榆林镇最大的地主,被押上台子批斗。林西亮成了积极分子。他慷慨激昂的揭发,领着呼口号,说起兄长林西明的死,声泪俱下。工作队动员谢晓芳诉苦,晓芳不好拒绝,只是找到队长反映,说明自己丈夫死于县警察的手中,确实不是于立平所为。队长批评她阶级觉悟不高,于家不到伪县衙告状,于三林西明怎会遇害?
不久,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了。群众反映,于家的二掌柜是他家的台柱子,是地主兼资本家。这件血案就是于立中操纵造成的。当时天津也已经解放了,根据贫雇农的强烈要求,政府派人去天津把他逮捕了,押解回景县,关押在了监狱里。
无论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于立中的两个女人,耿秀娟和谢晓芳怎样焦虑万端,怎样祈祷上帝,都无济于事,一九五一年开春,于立中被押赴刑场枪决了。刑场在城西周亚夫墓前面的荒草地里,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那天同时枪毙了两个人,另一个是反革命会道门一贯道的坛主。坛主的尸首随即便被收走了,于立中的尸首却迟迟不见动静。榆林村来看热闹的人知道,这是因为贫雇农斗争团事前警告,不许于立平一家人前去刑场。于立平一家早已吓得不敢乱说乱动,惟命是从。不多时,来了一个拉着平板车的青年后生,把于立中的尸体运走了。这个青年就是谢晓芳的儿子狗儿,大名于元本。
原来,于元本从唐山回家看母亲,回家路过天津,去了于立中家,方才知道立中叔被押回了老家。必定是凶多吉少了,耿秀娟急火攻心,躺倒了病床上。耿秀娟含泪托付他:“狗儿,你立中叔一直待你如亲生儿子,你正好回家,如果能让探监的话,你就去看看他。我给他买了一身衣裳,预备去看他,谁知病成这样子,起不来身哩。你带给他吧。”于元本眼含着泪珠,一一答应。
回家的第二天,他就把衣服送到了城里监牢,但却不让进去,只能交给门岗。执行死刑的日子是正月十二。得知于立平他们不能去刑场,谢晓芳母子俩就决定为他收尸。头天夜里,娘儿俩和于立中的老娘、于立平几个偷偷议定,由狗儿拉一辆小平车去刑场,把尸体放在车上,先躲起来,到天黑再回村,直接掩埋在不显眼的大沙河边上,记准方位,以后如果有机会,或是迁葬于家老坟,或是另选坟地,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狗儿赶到刑场附近,围观的人群正慢慢散去。他把带来的被子盖在于立中的尸体上,然后连同尸体和被子一起抱上车,再用一条被单盖好,拉着离开了刑场。到了半路,时候还早,看见路边不远有一片树林子,狗儿就拐弯过去,停在一棵高高的榆树下。狗儿想到立中叔脸上的血迹也没擦干净,血衣也没换,等晚上回到家,直接到地里去埋,黑灯瞎火看不见,母亲事前也已嘱咐,现在就清理吧。他拿出手巾,到路旁的水沟里沾湿,把尸体脸上和头上的污血擦干净,再拿出从天津带来的衣服,费力的给他换上。然后把被单重新盖上。他想起立中叔自小对他的种种好处,擦拭着就禁不住失声哭了起来。天阴沉沉的,刮起了东北风,要下雪了。他拉起车子,含着泪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晚饭过后的时分,狗儿拉车来到了于林老坟前的小路上。谢晓芳和于立平的儿子于小舟已等在那里。二人帮着推车,从漫地里过去,来到于林老坟西边的沙河边上,于小舟白天已经悄悄在那儿挖好了一个坑,三人在坑里铺上一领苇席,把尸体放进去,铺盖上被子,掩埋了他。
晓芳让两个晚辈儿跪在东面,挡住榆林镇那面的亮光,点燃了纸钱。晓芳一边烧纸一边哭诉:立中哥,你一路走好吧。你一世英雄,凡事都看得开,认命吧。你也没白痛狗儿一场,是他把你领回家来。我们把你埋在沙河边上,你不要委屈。老坟容不得咱,这儿清净,没人见也就没人管。以后我们再把你迁移。
东北风呼呼作响,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对于立中的惨死,狗儿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想不明白是为了什么。立中叔在商场的精明是出了名的,行侠仗义是出了名的,他的英雄傲慢也是出了名的。但他到底为什么要遭受被枪毙的命运?
谢晓芳也想不明这是为了什么。两条人命的血债,其中一个是她的丈夫。不仅她知道不是立中哥的过错,就连坚持要求将立中正法的林西亮心里也是清楚的。林西亮也曾说过,这冤仇是一件无头案,不是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于立中够义气,这杀兄之仇,自己无处去报,也不想去报了。可为何转眼又变脸?自己曾对立中哥说过的,君果有情待来生,竟一语成谶。全知万能的主啊,难道没看到这一切?
榆林学校的林振强老师却认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聪明反被聪明误。是于立中的家财和能力害了他。他如果像他的哥哥于立平那样木讷,老实,乃至有些窝囊,他根本死不了。一些人分了他家的土地和浮财,心底仍有一种对他的恐惧感,只有他死了才安心。时也,势也,人莫奈何。
于立中的老娘,多日后才问出儿子的坟在哪儿,找到坟上痛哭了一场。那坟的土本来就不敢堆得很大,老娘怕日后雨淋风刮,无法辨认,就起了一颗紧挨着长成分成两股的小杜树,种在了坟墓的后面,作为标记。听狗儿说耿氏病倒了,在狗儿回唐山时,就同他就伴来了天津。在天津待了两个月,看耿秀娟的病好了些,要咬牙坚持上班了,她就带着小乖回了老家榆林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