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塔，迎来了即便不是亘古未有也是难得一见的盛况，虽然这盛况实在是太过苦涩的。

红联派的民兵从四面将古塔重重包围起来，机枪和冲锋枪肆无忌惮的向古塔扫射着，子弹打到塔上啪啪作响，或嗖嗖的从耳边呼啸而过。

一千二百多名五二零派的人员涌上了景州塔，十之八九都是景中和来自龙华、王谦寺等中学的学生。

这古塔第一层的四面都有门，东南西三面或通塔井或通地宫，唯有北门可通达二层盘旋而上。上塔的的梯口，狭窄幽长，只能容一人通过，上下行的游人相遇，则须侧身而行，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坚守古塔，两支步枪，甚至两把大刀足矣。除非将古塔摧毁玉石俱焚，否则根本无需担忧古塔会被攻陷。

小乖和晓兰随拥挤的人流登上第三层，人们还在催促着向上走，又登上两层停下来，上面第六层便是指挥部。一些男生从拥挤不堪的下层继续往上挤，一直到古塔最高处的第十三层，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了。

子弹从各层的塔门时而射进来，一个男生腿部中弹，鲜血顿时流淌下来。人们纷纷躲开塔门，必须通过时，也是出其不意一跃而过。

学生们都被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和强烈的义愤所驱使，充满了凛然正气。虽然四处枪林弹雨，身陷重重包围之中，坚守孤塔的人们却没有任何恐惧。

为了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了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

晓兰被指定为本层的临时负责人。

此时，一个姑娘来到本层，宣读指挥部第一号通令。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现在，红联一小撮坏头头破坏毛主席关于革命群众组织要实行大联合的伟大战略部署，组织不明真相的民兵，又挑起了这次大型反革命武斗事件。对他们的这些阴谋，我们五二零革命造反派早有准备。我们大家要发扬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的大无畏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同仇敌忾，视死如归，坚持斗争，等待外围战友和解放军援助的到来。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晓兰告诉小乖，这个姑娘名叫刘立英，现在负责五二零广播站的工作。
    听着刘立英气宇轩昂的宣读，一边用眼打量着她。拥挤的人群中，可以看出她身材高挑，与自己不相上下。一顶草绿色的军帽扣在她的头上，遮住了额头上大部分的流海。穿的是洗的有些泛白的军装，裸露出衬衣洁白的领口。白皙无暇的面庞，稚气渐欲脱尽。一双清澈的眸子，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却又透着几丝坚毅。这青春活泼的女孩子，一下子让小乖似曾相识燕归来：这形象，不活脱脱就是自己在诗朗诵“放开我，妈妈”中着力表现的女红卫兵吗：

我不愿做绕梁呢喃的乳燕， 终日徘徊在屋檐下； 我要到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学游泳， 去迎接暴风雨的冲刷！

“刘立英和我既是战友也是朋友。她原来的名字叫刘丽莺，毛主席不是说要武嘛，她觉得那个丽莺两个字太娇气，就改写成立志的立，英雄的英了。别看她年龄比咱俩都小，今年才十九周岁，上初二，泼辣能干可是出了名的，五二零的前身是景中五敢造反队，就是去年五月二十日这天，刘立英带着战友们去县委造反，查封了县委保皇的文革筹备小组-----"。

正说间，刘立英却挤到了小乖跟前伸出手来，口里说着：晓兰也不把朋友给我介绍一下。你不认识我，我可是认得你，看过你的好几次演出了，你唱的好，演得好，写的好，长得好，有人叫你‘四好’，也有人给你起绰号说你是‘四特’呢！

小乖说，什么四好四特呀，我哪里比得上你啊，这不，于晓兰正跟我夸你呢。

刘立英说，我有什么好夸的啊？

晓兰说，我正给小乖讲你查封筹备小组，大辩论舌战吴凤安故事呢。

这时，一位头戴鸭舌帽靠墙站着的中年男人说话了：你们干嘛又在说我啊？哦，刘立英同学，你们好啊。

晓兰告诉小乖，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吴凤安，他居然也上了塔!

一九六七年，遵照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景县的文革风暴骤然升级，很快就进入了夺权阶段。县委孙书记，人委种县长，教育局李局长，公安局毕局长，人称孙、种、李、毕四黑帮，首当其冲，均被打倒在地，头戴高帽子，被牵着游了街。一时间，反孙种李毕和保孙种李毕，俨然成了造反派和保皇派的分水岭。两派组织反唇相讥，互相攻伐，县里那些原本威风八面的权势人物，现在各派都避之唯恐不及，

县委和政府被造反派夺了权，推举县委副书记吴风安为组长，筹备成立新的红色政权景县革命委员会。

革命和生产又有了临时权利机构来指挥。这岂不是穿新鞋走老路？有些认为印把子应该掌握在自己这些造反派手中的少数人，自然就不服气了。

筹备小组是孙、种、李、毕幕后操纵的。他们是走资派，保皇派。

我们是左派，造反派。权，权，命相联，必须牢牢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派手中！

县委和人委大院的一些群众组成立了新的造反队，势单力簿。他们便到景县中学来进行联络，结成统一战线，扩充实力，准备重新进行夺权。

刘立英是景中红卫兵最近成立的五敢造反团的一位副队长。敢说、敢干、敢斗争、敢造反、敢批判修正主义。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刘立英和她的战友们自然是奉为座右铭，誓死身体力行。

她感到神圣和引为自豪的是她的自来红出身。她不仅出生在一个三代贫农的家庭，而且是两代烈士之后！享有如此殊荣的人少之又少，在景县大概是绝无仅有的。

一九四六年六月，解放军开始了打德州的战役。刘立英的爷爷参加支前抬担架。他不愿意让才娶了媳妇几天的儿子去冒险，就自愿前去。他没有任何怨言。共产党给我们分了地，让我们过上好日子，这胜利果实咱们自个不保卫叫谁来保卫？他的表态受到了上级的表扬。不幸的是，进攻国军最后的堡垒东堤医院的时候，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部，壮烈牺牲了。

刘立英两岁多的时候，父亲又参军了。父亲是烈士之后，本来可以免除服役的义务。可是爸爸却在扩军动员会上报了名，两天之后，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家乡，随部队去了南方。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两年后，爸爸死在了朝鲜战场上，政府送来了鲜红的烈士证，光荣烈属的牌匾挂在了大门旁。

后来听人说，爸爸是在一次和妈妈为某事发生激烈争执后，负气走的。小时候，刘立英也隐约记得，逢年过节妈妈会摆好贡品，烧纸焚香，低声泣诉着对不起之类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刘立英一家在社会上所受的广泛赞誉和尊重。

政府会定期送来补助费和慰问品。节假日里，会有带着红领巾的孩子们来帮着妈妈担水扫院子。学校来请妈妈去作报告的时候，坐在下面的她是感到那么的光荣和自豪。尽管她学习成绩平平，却仍然当上了少年先锋队的中队长。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每当唱起这首歌，挥起手来高喊：“为了共产主义事业，时刻准备着!”，她的心里都很激动，小小年纪就有了一个信念：要永保革命前辈用生命和鲜血打下来的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为了防修反修，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伟大领袖毛主席以无与伦比的雄伟气魄，亲手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敬爱的毛主席啊，你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要誓死捍卫您，这是刘立英于晓兰乃至于小乖她们这一代青年人发自内心的理所当然的神圣使命。

孙、种、李、毕追随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我们就把他们揪出来打倒在地，再踏上亿万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胡凤安的筹备小组秉承走资派的黑旨意，妄图对无产阶级造反派实行资产阶级专政，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刘立英一马当先，和她的战友们冲进县委办公室，将筹备小组的人员驱散，将吴凤安揪出院子批斗，查封“丑狈小猪”的标语和声明贴满了办公室的门上和墙上。

吴凤安问刘立英，成立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是经过县委县人委造反组织协商，受到支左解放军的支持成立的，你们有什么理由查封，你们是受了谁的指使？

刘立英义正词严的驳斥：要问我们受了谁的指使？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要问查封筹备小组的理由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造反有理！你们和谁进行了协商？我们红卫兵五敢造反团为什么不知道？三五六四部队支左的潮政委为什么也不清楚？你们处心积虑包庇河北省的走资派头子林铁，黑窝藏黑帮，现在又阴谋成立这个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假造反真保皇。我们就是捉鳖战斗队，要把你们扫地出门，踢开你们这些绊脚石，一反到底，就是胜利！

在一片掌声和口号声中，吴凤安等无可奈何。那个年代，“走资派遇见红卫兵”，还有什么道理讲得清？只好两手一摊：形势就是这么个形势，没办法。

这一天是一九六七年的五月二十号，五敢造反团和县委及人委机关的造反派联合成立了“五二零造反司令部|”，和其后不久成立的“造反派红色联络站”，形成了势不两立的两大派，逐鹿县域，腥风血雨，演出了一幕幕令人不忍卒睹的惨剧！
    刘立英舌战吴凤安的故事，在“五二零战报”上登载出来，这个含苞欲放的玫瑰花一样的少女，从此成了小有名气的人物。

此后，文化大革命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孙、种、李、毕、吴都成了死老虎，两派也都对他们失去了兴趣。

今天见到吴凤安也随着“五二零”这派老冤家上了塔，并且是在如此紧急的时刻，刘立英和于晓兰都有些不解了。

                           2

原来这革委会筹备小组被五二零派查封了之后，组长吴凤安就被挂了起来。随后成立的红联，虽然最初是以支持吴凤安的筹备小组为发端，但胡凤安明白夹在两派中间，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于是，就摆出了一副超然的姿态，支持他的不亲，反对他的不疏。让戴高帽子就戴，让喊口号就喊。私下里，和一些老友悄悄议论，彭德怀、贺龙，都是带领千军万马的元帅，挨斗，挨打，挨饿，都没有办法，何况小小七品九品芝麻官？因为这文化大革命是伟大领袖亲自发动和领导的，那个敢说半个不字？去年两派发生的大规模武斗“八二一事件”，红联战败落了下风，被迫撤出县城，到龙华镇建立基地重振旗鼓，本来要接他一块走，他却悄悄躲起来，哪里也不去。红联认为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五二零认为他没有什么价值了，也懒得理睬他了。他几乎成了逍遥派，在一派腥风血雨之中，游刃有余，反而优哉游哉了。

于晓兰问他：老吴啊，你的还乡团回来了，你不在外面迎接他们，反倒和俺们搅合在一块，跑到塔上来，倒是为了什么啊？

吴凤安说：你们两派动枪动炮，打成一片，枪子也不长眼。再说，红联这些人，说不定那个看我不顺眼，给我一家伙，乱哄哄的，你连个负责的也找不着。还是先躲到塔上最安全。

刘立英面色微嗔的说：你这个老家伙，处处都是刘少奇那一套，活命哲学。

吴凤安只是笑了笑，又问刘立英：你不是担任广播员吗？不呆在指挥部里，怎么还有空下来跑？

刘立英说：哪里需要哪里去呗。发电机不知哪儿出了毛病，不着，正在修。广播喇叭还没安装好哩。俺一会儿就回去。

红联安装的高音喇叭又开始广播了。先是一遍遍广播呼吁书，喊了一阵口号，然后广播一篇红色战报评论员的文章：

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七个月前的今天，一九六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五二零派的一小撮坏头头蓄意挑起了一场大型武斗，对我红联革命造反派进行了疯狂的血腥大镇压。红联战士的鲜血，染红了景县大地。--------

在全县广大工人贫下中农和革命干部的支持下，我们红联造反派发起了对五二零一小撮坏头头的最后反击。他们的堡垒土崩瓦解，受蒙蔽的群众纷纷反戈一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管他们还要负隅顽抗几天，彻底失败的命运已经注定，缴械投降--------

听到这些广播，激愤的五二零敢死队员，突然从古塔二层的门口，开枪向广播喇叭射击。

红联的机枪，冲锋枪，顿时响成一片，向着塔窗猛烈扫射，子弹迸落在古老坚实的墙砖上，激起微微的尘雾。

架设在古塔第六层上的高音喇叭，由小型发电机供电，也开始广播了。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东方红旋律响起来。这首歌，整年累月每天都要听，并且每天都不知会听上多少遍。可是此刻听起来，却有了不同的涵义。

我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心连心，我们是在以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

我们五二零造反派是一支拖不跨打不败的钢铁之师。危难之际，兵团司令部正在坚强的指挥着我们，智勇双全的曹福来等同志就在塔上！我们一定能够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人们热烈鼓掌，高声欢呼起来。

一个男生用严肃激昂的声调宣读：

五二零造反兵团司令部严正声明。

我景县五二零造反兵团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根据毛主席要实行革命大联合的伟大战略部署，忍辱负重，顾全大局，诚心诚意的与红联派中的真正的革命群众实行大联合，完成斗批改的历史性任务，为建立景县革命委员会，实现全县一片红而努力奋斗。

但是，红联内一小撮匪徒丧心病狂，阳奉阴违，欺骗了广大革命群众，欺骗了解放军三五六四支左部队，两派达成的大联合协议墨迹未干，他们就公然撕毁了协议，在某些居心叵测的幕后人物的默许和支持下，组织农村民兵，悍然发动了对我们五二零造反兵团的武装进攻-------

围塔民兵们的机枪再次响了起来，对着景州塔七层的位置猛烈扫射。但是高音喇叭安置在塔门口边上，有古塔的飞檐遮挡，射程不及，奈何不了，唯有听任激昂的广播继续下去：

我们五二零革命造反派，为了誓死捍卫毛主席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头可断，血可流，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想要我们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红卫兵屈服，完全是痴心妄想！

你们虽然将这座古塔包围起来了，可是你们奈何不了塔上的革命造反派。我们将不惜流血牺牲，义无反顾的坚持斗争下去，直到胜利！

我们绝不孤独，我们的战友遍天下！

我们的战友正在奔赴衡水，石家庄，向上级革命委员会紧急汇报，要求立即制止你们的罪恶行径。奔赴北京，向毛主席和党中央，向中央文革紧急汇报，揭露你们的罪恶图谋，你们的倒行逆施不会持续多久了。

我们的战友正在向中国人民解放军三五六四部队首长汇报，你们撕毁不久前由支左部队主持达成的大联合协议，置支左部队与县武装部的协商共识于不顾，将会受到人民解放军的反对与制止，三五六四支左部队指战员将会履行自己的承诺，重返景县，武装保卫左派。在强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面前，你们将不堪一击。

我们的战友正在重新集结，和全地区兄弟县市的无产阶级造反派更加紧密的联合起来，同红联的一小撮匪徒进行殊死的斗争，坚决粉碎他们的一切反革命图谋！

我们的战友，将以革命的武装对付反革命的武装，组织起强大的敢死队，浩浩荡荡的杀回景县，营救自己的战友。到那时，我们将里应外合，击溃你们这些反革命的乌合之众。

进攻景县中学五二零造反兵团司令部和包围景州塔的民兵弟兄们，我们五二零造反派，为了实行大联合，早已将绝大部分枪支弹药上缴封存了。可是你们却受一小撮坏人的蒙蔽，用发给你们的机枪和刺刀来杀害徒手的学生和革命群众。请你们认真思想，你们这样做岂不是与毛主席关于大联合的指示背道而驰吗？你们正在做着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们应该收起自己的抢来，回到农村去，或者调转自己的枪口，反戈一击！

在此，我们要严正警告红联一小撮坏头头和调动民兵进攻杀害我五二零造反派的幕后黑司令，你们撕毁协议，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对抗毛主席党中央关于实行大联合的最高指示，简直到了肆无忌惮丧心病狂的地步，我们已经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们的滔天罪恶，我们将一一清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血债要用血偿！届时，勿谓我五二零革命造反派言之不预也！

这篇广播稿，播音员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夹杂了些许本地口音，但听起来却异常的铿锵有力。小乖问：刚上塔不一会儿，立即就能写出这样及时的广播稿，这五二零指挥部里还真是有能人啊。

晓兰说：这高音喇叭有些失真，听这声音，大概就是曹福来的。他讲话根本不用起草稿，都是张口就来侃侃而谈，简直就是出口成章呢。

于晓兰接着说：咱们五二零兵团司令部，那可真是卧虎藏龙，非同一般。曹福来司令智勇双全出类拔萃不用说，还有他的几个战友，红联说他们是四大金刚，也都是赫赫有名。宋召才负责对外联络，将全地区九个县的造反派组织结成同盟，互相支持，在衡水地区简直可以呼风唤雨。“五二零战报”的总编孙志武，人称景中一支笔，把这张小报编的有声有色。你看现在连省里的河北日报，地区的衡水报都停刊了，只发新闻简报，小小的“五二零战报”人们就更喜闻乐见了。每期出来，人们都先睹为快。

于小乖说：说起“五二零战报”，你是五二零，就光说五二零的好了。其实是环境锻炼人，时势造英雄。撇开两派观点不说，红联里边文采出众的能人也不少。我看过几期他们“红色战报”，他们写的社论，评论员文章，即便你说他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也好，说他是戈培尔造谣公司也罢，但行文不落窠臼，用语言辞犀利，开合有度如行云流水，引经据典文采斑斓，不知不觉就能调动起你的情绪，也真的让人佩服呢。

于晓兰说：“红色战报”的编辑除了于小建，还有一个主笔是俺的一个表哥，他妈是俺的小姨。他写的文章“人民文学”都登过，俺从小就对他挺佩服的。不过他就是坚持红联观点，真别扭。今年春节他还到俺家拜年，他劝我放弃五二零观点，我当然不同意，我劝他退出红联，他也只是笑了笑，谁也说服不了谁。

小乖心想，这些红卫兵造反派的头头们，大多都是学生中的佼佼者，他们或具有非凡的组织能力，或具有过人的胆略气魄，可以说就是学生中的领袖人物。假如置身战争年代，金戈铁马逐鹿中原，或许他们就是英雄就是将军，功成名就青史留名。

几声轰轰的爆炸声，打断小乖了的思绪。原来是包围古塔的民兵又向古塔投掷了几枚手榴弹，激起了一片烟尘。

                          3

还没等到天黑，围塔的红联和民兵就从远处的围墙上安装了探照灯，把个古塔门口照的恍若白昼。不时用机枪向塔门扫射一阵，意在警告塔上的五二零派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试图突围。

守塔的五二零敢死队，仅有两支步枪和两把手枪。指挥部命令他们节省为数不多的子弹，只要守护好塔门就好了。

中午人们都没有顾得上吃饭，直到这时，才每人分发了两个馒头，谁渴了就从备好的水桶里掏点水喝。

小乖根本没觉得饿，一点也吃不下去。晓兰吃了半个馒头，也不想再吃了，喝了几口水拉倒。刘立英一边吃，一边说，无论如何，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必须好好爱护。吃饱了喝足了，才能坚持斗争下去。她也真的吃下了一个馒头。

塔内人满为患，拥挤不堪，根本没有伸展活动的一点空间。有人通过时，邻近的人们必须使劲的靠拢才行。这使小乖想起了大串联时的火车上。

每层都有一个的佛阁，原本是供善男信女烧香祭拜的所在，此刻竟然被当成了撒泄方便的地方。这种大不敬的行为在无神论的造反派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夜渐渐深了，塔内一片漆黑。连设在七层指挥部的小发电机也停了下来，不知是嫌噪音扰人还是为了节约汽油以做长久之计。激昂的情绪慢慢归于平静，困意袭上头来，一些人站着就有些东倒西歪了。刘立英和于晓兰是形影不离的朋友，晚上就来找晓兰，听到身旁的吴凤安不时发出轻微的哎呦声，就问他怎么啦？吴凤安说，我这条左腿解放战争打太原时受过伤，站得久了或是着了凉就难受。刘立英说，你现在虽然是走资派，但过去却还是革命派，为人民负过伤，年纪也大了，我们对你还是要照顾。随即指令身边的几个人奋力向两边挪移，腾出一点靠墙的地方，让吴凤安坐了下来。

于小乖想不到这刘立英姑娘还有心细如发的一面，并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那代人只有狂热与粗野，无知与冷酷。由不得对她更加另目相看了。

天际出现了一抹鱼肚白，漫长的一夜过去了。

受了一夜煎熬，天亮了却也无法自由活动一下，甚至为了节约用水，连漱口洗脸也一概不能了。

随着小发电机的发动，高音喇叭响起来了。“东方红”的旋律之后，女播音员刘立英，开始广播了。

“五二零造反派的战友们，为了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为了让毛泽东思想的光辉永远照耀景县大地，为了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面对阶级敌人的猖狂反扑，我们发扬了革命先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坚守在景州塔上，坚决同国民党和地富反坏右的残渣余孽红联匪徒血战到底，不获全胜，绝不罢休！”

大家的情绪一下子被调动起来了。没有了半点瞌睡，人人都睁大眼睛听着。

大概是广播的最后几句话激怒了红联派，他们又开枪向塔上扫射了一阵。

广播员不为所动，清晰的声音在继续：

“五二零革命派的战友们，我们永远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忠于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永远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现在，让我们大家开始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进行早请示。”

所有的人都严肃的站好，费力的掏出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用一只手举过头顶，因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带红宝书的人，也举起了拳头。

这种活动是去年年底开始流行的。那时，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对八三四一部队关于北京针织总厂支左情况的一份报告作了批示。报告提到“上班前向毛主席请示，下班后向毛主席汇报”，于小乖记得，那时传达了毛主席的批示：“看过，很好”。这一提倡，使热爱毛主席的亿万人民找到了满意的表忠心方式，便立时风行全国。

最初，于小乖都是无比虔诚的进行“早请示，晚汇报”。不仅在天津人艺的单位上做，就是独自在家中，也曾认认真真的对着毛主席像，请示一天的学习活动原则，晚上便向毛主席检查哪儿工作不够好，还有哪些私字一闪念。为时不久，就普遍有些流于形式了。语录越读越短，颂歌也唱的少了。回到榆林老家，生产队里，则是遇有上级检查和召开群众大会时才做，平时都没人提起这件事了。

但是今天，这个活动却有了非同寻常的含义。红卫兵和革命群众面对敌人的子弹和刺刀，毫不畏惧绝不屈服，不就是为了捍卫毛主席和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吗?

目前，我们正面临血与火的生死考验。伟大领袖毛主席，多次在中国革命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拨正前进的航向，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在这一特殊的时刻，我们是多么迫切需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教导，指引我们战胜这次惊涛骇浪啊！

包围古塔的红联派和民兵们，大概是对向毛主席“早请示”的神圣仪式心存敬畏，或者是怕在举行这种仪式时干扰破坏会授人以柄，日后为自己带来麻烦，遂停止了开枪扫射，古塔周围暂时归于了一片寂静，只剩下了古塔上高音喇叭的广播声在回旋。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让我们怀着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忠诚、无限信仰、无限崇拜的深厚感情，祝愿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帅毛主席万寿无疆！”

于小乖和于晓兰等全都挥动着红宝书，激动地接着连续三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愿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付统帅，身体健康！”

又是连续呼应：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要对你讲，
                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
                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大家都伴随着高音喇叭，不约而同的一起合唱起来，高亢的歌声响彻古塔内外。

“现在，让我们带着问题，一起学习最高指示”，一曲歌罢，播音员开始宣读毛主席语录。

    “蒋介石对于人民是寸权必夺，寸利必得。我们呢？我们的方针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我们是按照蒋介石的办法办事。蒋介石总是要强迫人民接受战争，他左手拿着刀，右手也拿着刀。我们就按照他的办法，也拿起刀来。……现在蒋介石已经在磨刀了，因此，我们也要磨刀。”

“中国共产党依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科学，清醒地估计了国际和国内的形势，知道一切内外反动派的进攻，不但是必须打败的，而且是能够打败的。当着天空中出现乌云的时候，我们就指出：这不过是暂时的现象，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即在前头。”

“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

“我们希望和平。但是如果帝国主义硬要打仗，我们也只好横下一条心，打了仗再建设。每天怕战争，战争来了你有什么办法呢？”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广播员宣布：毛主席语录暂时学习到这里。

五二零的喇叭刚略一停顿，红联安装的几个音量更大的高音喇叭立马响了起来。“东方红”之后，又播放了“大海航行靠舵手”，随之而来的同样是“三忠于四无限”，“四个伟大”。万寿无疆，永远健康。

许是刚才守塔的五二零派选读的几条毛主席语录针对性很强，锋芒直指红联派，包围古塔的红联派便要针锋相对。这红联派的指挥部更是人才济济，英雄辈出。他们也立即带领大家学习了几条毛主席语录，这些语录也是信手拈来，却是反击五二零派的。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这是中国人形容某些蠢人的行为的一名俗话。各国反动派也就是这样的一批蠢人。他们对于革命人民所作的种种迫害，归根结底，只能促进人民的更广泛更剧烈的革命。难道沙皇和蒋介石对于革命人民的种种迫害，不就是对于伟大的俄国革命和伟大的中国革命起了这样的促进作用吗？”

“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他们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这是一条马克思主义的定律。我们说“帝国主义是很凶恶的”，就是说它的本性是不能改变的，帝国主义分子决不肯放下屠刀，他们也决不能成佛，直至他们的灭亡。”

     “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胜利——这就是人民的逻辑，他们也是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的。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又一条定律。俄国人民的革命曾经是依照了这条定律，中国人民的革命也是依照这条定律。”

     “每个共产党员都应懂得这个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此后一连几天，塔上塔下每天早上的早请示，双方都是按照自己的观点，各取所需，“斗”上几段语录，以己之矛攻彼之盾。好在这毛主席语录包罗万象左右逢源，双方用起来都能得心应手。须知，在那个火红的毛泽东时代，“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是金科玉律是最高指示，某人是好是坏，颜色是黑是白，自己眼见不能为实，一旦找到毛主席的话，撒旦不是魔鬼，腐朽即是神奇。文革期间经常在广场街头举行的“大辩论”，引用毛主席语录当然就是热门首选，双方都要从这里寻求合法性，占领制高点。但是像今天这样，完全用“语录”来进行，于小乖在天津也未曾见过，倒是着实让她开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