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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州塔上的七天七夜(中)

关键词:景县,小说     我要发布新的信息
(图1  巍巍景州塔。文革时五二零派被红联派包围,据守景州塔七天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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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二零被红联困在了景州塔上,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县。有儿女滞留县城未归的五二零派学生家长们,担忧孩子的生命危险,纷纷赶到县城,面对荷枪实弹的红联派,也不敢口出怨言,要求到景州塔下呼喊自己的孩子对话,带他们回家,竟然得到了红联派的允许。但是要上塔寻找自己的孩子,须得要经过检查,不准携带食品饮料接济他们。

        红联派的头领们认为,允许一部分五二零派的普通基层人员下塔回家,有利于分化瓦解他们,孤立少数顽固坏头头,以便伺机组织攻塔或是寻求其他解决方案。

        五二零派的头领考虑到塔内人员拥挤,饮水食物难以为继,反而不利于长期坚持斗争。遣散一部分人员势在必须。只要保持坚守战士有一个适度规模,使红联不敢轻举妄动就行了,因此并不反对守塔学生与父母对话,然后下塔返回家去。

       连续两天,来找孩子的父母络绎不绝,间或有坚决不愿离塔回家者,父母急的失声痛哭,孩子执泪眼相望,令人一声叹息。

        到了第三天,塔上人员散去大半,空间轻松下来,人们可以自如的活动了。小乖从北门眺望着塔下有些空旷的场地,突发感慨,就对晓兰说:原先宝塔周边的那些古建筑怎么都拆除了啊,光秃秃的就剩下了这座塔,也不好看了。

       晓兰说:去年才给拆毁的,破四旧啊。就是俺们学校的红卫兵干的,俺们也跟着,不过都是那些男生动的手。那么漂亮的建筑,我也觉着太可惜了,但谁敢说出来啊?

        吴凤安就问:你们知道与这些古建筑有关的故事吗?

        小乖心想,景县人祖祖辈辈自小就听老人们口口相传,对那些美丽的传说和神话故事,哪个不知晓一二?

        原来,在这舍利宝塔的北面原本还有一座无量殿,后面又有一座千佛阁,与两厢配殿形成了完整的建筑群,唤作开福寺,整体布局完美,赏心悦目,游客莅临,俗念顿消,好一座佛门净地。

        千佛阁上下两层,前檐出厦,琉璃瓦盖顶,屋脊正中是一葫芦,两侧探出龙头。那龙头口内衔着铁链,链又悬着铁铃,风动铃响,十分悦耳。四梁八柱,方砖铺地,中间是三尊佛像,佛像后有假山型,山的微窟内,上下两层各有藏有五百尊,因名千佛阁。

        且不说千佛阁,再说那无量殿,也是具有很多传奇般的美丽故事。佛门用语的无量殿本地人都叫它无梁殿。小乖记得奶奶说过,当年乾隆爷下江南路过景县,要来登临这景州塔。景县北门里的三朝重臣魏探花,便会同景州地方官员,商议借机奏请减免景州钱粮的办法。有人给魏探花出主意,要在塔旁修建一座无梁殿,讨万岁爷的口风,借机免除景州的钱粮,魏探花等人甚为赞同。于是能人齐聚匠心独运,那么大的一座殿,屋顶竟然没用一根梁,全是木椽重重咬合,美轮美奂却又十分结实。乾隆皇帝到了景州,魏探花等人陪同参观这座大殿。但见屋顶是锃亮的琉璃瓦,角檐上镶着木头雕刻的罗汉像,还挂着铜铃,真是漂亮。进得大殿,魏探花告诉皇上,这屋顶更是高妙,皇上一看,大为赞叹,脱口说道:“喔,这儿没梁?”魏探花连忙带领地方官员磕头叩谢,谢皇上免除景州钱粮之恩。从此就有了一句民谣:南京到北京,顶数景州钱粮轻。

        吴凤安讲完这个传说,小乖就说,这故事俺小时候也听大人讲过。俺村的人都说,给魏探花出这主意的是俺们家族的第十二世祖宗于同义。他当时给魏探花当幕僚,深得魏探花倚重。也没法考证是真是假?

        吴凤安说,真假哪里有法考证?不过就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倒也未必是真。关于景州塔的传说不是更多更神奇了吗。像景州塔下有口井直通东海,从井里放只鸭子进去,三天后能在东海找到,景州塔上的铜葫芦是八仙铁拐李为了镇住东海龙王给扣上去的啊,等等。不过这倒是反映了景县人对自己家乡古迹的热爱与自豪。不管怎么说,无梁殿千佛阁叫你们给拆毁了,后代人是再也没法看到了。

        这话引起了小乖的共鸣,自己离开景县的时候还是小孩子,并没游览过这故乡的著名古迹,如今却永远没有机会了。

         就是这景州塔,自己小时候也是可望而不可即。古人曾用“孑然一柱把天擎”来形容景州塔之高大,极其宏伟壮观。榆林镇离景州城里十五里地,天气晴朗时,极目远眺,景州塔便清晰可见。为了考验一个人的一口气的耐久能力,就从景州塔的第一层数起,中间不能换气,一直数到第十三层,一层景州话称为“一起”,:“景州塔,十三起,一口气,数到底。噗登噗登一起,噗登噗登两起,噗登噗登三起--------”,有些人脸憋得通红也难数到底。

        登上景州塔,曾是小乖小时候的愿望。直到今天才以这种窘迫的方式实现。她对晓兰说,咱们也没事,干脆就趁这机会仔细游览一下景州塔吧。

        晓兰说,我爬过多少次了,再爬也就是陪着你哩。

        小乖开玩笑的说,再爬一次吧,你听不见红联的大喇叭喊叫着要炸毁景州塔了吗?以后说不定没有机会啦。

        晓兰说,他们不过是吹牛吓唬人。塔上几百人,他敢炸?那不成了震惊世界的大血案?

        两个人上到第六层,看见了刘立英。听两人说是要爬塔,刘立英说,正好我也要到上面去,让我去各层清点统计塔上现在的人数。咱们一块上吧。

        三个姑娘前后相跟着,在砌有螺形的阶梯上盘旋而上。塔内各层东西南北均有洞户向外,且有拱形走廊,绕行于廊内,可通过洞户远眺四方。登上顶层四下一望,近至县城全貌、远至三四十里的郊野村庄,均历历在目。前人曾有诗说,“绝顶静观真景象,却也身疑在蓬瀛”。登临其上,果有目穷千里、心胸顿宽之感。低头俯视塔下,不禁头晕目眩,游人都变得像几岁的孩子般细小。

        小乖说,这塔真高啊。晓兰说,不是有个笑话形容景州塔之高嘛,说是一个喜鹊在塔尖上下了个蛋,没等蛋落到地上,一只小喜鹊就从蛋壳里孵出来飞走了。

        几个人又将古人的建筑艺术和聪明智慧赞叹了一番。我们的祖先,他们没有现代人的建筑机械,没有现代发明的建筑材料,却能使这样一座巍峨宝塔,屹立千年,工程之浩大,艺术之精湛,令人叹为观止。

        小乖和晓兰望着西南方向,辨认着家乡榆林镇的方位。春天的乡间多美啊,疏雨红杏滴,微风燕子斜,但此刻却只见莽莽苍苍一片,连榆林老坟上那两棵高耸入云的大树也看不清楚了。

         小乖问晓兰:那么多家长都来找了,怎么不见你娘来喊你呢?

        晓兰说:俺娘上山西俺爸爸的煤矿上去了,刚走没几天,谁来啊?再说就是来喊我,我也不会走。

        小乖说:我是没人来找的。我堂哥上河工了,我大娘不会骑车子,再说她也不能随便到城里来。

       又问刘立英:你是哪村的?家里也没来人吗?

        刘立英用手向南指了指:王同公社的,村名叫望郎台。离三五六四部队的驻地王同机场不远。是景县最南边的一个村,再往南就归故城县管辖了。到城里差不多有四十多里地。昨天俺娘托俺的堂哥来找过我了,我让他告诉俺娘,别再来找我了,我是不会走的。这不正是咱们经风雨见世面的机会吗?如果当了逃兵,今后什么时候想起来,也都会后悔的。

         风一阵阵刮起来了,塔尖上的铜葫芦和铁丝网罩与洞户被天风鼓荡,发出了忽如潺潺流水,忽如惊涛澎湃之声,这就是著名的风景之一“古塔风涛”了。

       刘立英恐怕军帽被风吹掉,摘下来拿在手里。三人或倚或坐,头发都被阵风吹拂的飘飘洒洒,好一幅美人美景。

        晓兰说,可惜咱们没有照相机。

         小乖说,要是有个画家马上给咱们来幅素描,题名就叫“三美游塔图”,那才好哩。

         刘立英说,现在什么环境啊,你们还有闲情逸致抒发这种小资产阶级情调?

         晓兰说,倒也真是。咱们上塔今天是第四天了,大家的焦躁情绪已经开始蔓延了。像咱们三个这样沉得住气的怕是少之又少了吧。

        小乖说,咱们这么耗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啊,红联是只准出,不准进。咱们和外界的联系也被隔绝了。下一步该咱们办呢?

        刘立英说,曹福来让我来统计现在留在塔上人员的准确数字,今后凡是再走的人随时记录下来,塔上人数就能准确掌握了。这就是为了商量对策的。

         这是有隐约听到塔下传来呼喊声,不知是哪家的父母又来找孩子了。

                          2

         三位姑娘从塔顶返回,逐层清点着人数。回到六层的指挥部,于晓兰却被曹福来喊住:晓兰,楼下一个老人喊着你的名字,你看是谁啊?

        晓兰忙来到洞户边上向下看去,恍惚之间竟然像是爷爷。老人大概是看见了洞户边上有人向下张望,高声的大声呼喊:小兰子,于晓兰!

       真的是爷爷来了!父母都不在家,六十多岁的爷爷亲自找她来了。不下塔去见爷爷于心难忍,下了塔又怕红联不准回来,怎么办?

        于晓兰正焦虑之间,曹福来却对她说:正好,你就下去吧,跟你爷爷回去。你看咱们上塔三天了,饮水食物快要难以为继,情境越来越严峻了。外面的信息隔绝,组织营救的计划进展如何,也一无所知。你一时也别耽误,出去后立即去与窦主任他们联系,就说这里的情况已经十分危急,请他们立即组织营救。

        晓兰情知事关重大,推诿不得,立即答应下来。欲要小乖同她一起走,又怕结伴人多目标大,引发红联怀疑盯梢反而误事,于是就与众人含泪握手告别,匆匆下塔去了。

        从中午开始,分发的干粮和饮水都是限量了。塔上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焦躁。有人认为要继续坚守待援,有人就提议组织敢死队,冲下塔去夺取敌人的枪支弹药拼个鱼死网破。

        时间,在人们越来越觉得难以忍受的煎熬中慢慢逝去。

        到了下午五点多,随着一阵隆隆的轰鸣声,一架军用飞机出现在了宝塔上空,反复盘旋着。机翼在夕阳的映照下,放射出银色的光芒。

        “这是三五六四部队的侦查机!解放军要来救我们啦!”

        景州塔上欢腾起来了,人们高声呼喊,将衣服,帽子,饭盆,一股脑抛向空中,守卫在二层古塔门口的敢死队居然向远处包围着古塔民兵啪啪开了两枪!

        那架飞机盘旋了几圈,便飞走了。然后听到一辆救护车鸣响着警报由远而近,一伙人忙忙乱乱的将一个人架上救护车,响着警笛疾驰而去。原来是刚才五二零的枪弹击中了一个人,他们在进行紧急抢救。

          红联随即便进行了激烈的报复。机枪和步枪从四面一齐开火,枪声如鞭炮一般响成了一片。

        塔上的人们都赶紧离开四面的洞户,躲避着枪弹的袭击。

          枪声停了之后,红联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

         现在广播“敦促五二零派头头缴械投降书”。

        “曹福来、陈凡秀等守塔五二零派司令、高参头头们,你们陷入四面包围,即将弹尽粮绝了。

          你们所有的幻想都将落空。支左军队既已撤出,绝无返回景县之可能 。何况该部队已奉中央军委之命调换防地,开始离开王同空军机场了。飞临上空的军机,只不过例行训练而已。即便有人心有不甘,也只能望洋兴叹了。个别人有权力有胆量调动部队?你们就不要自作多情了吧。

         你们妄图固守待援也是不可能的了。流串于景县、故城交界处的残余武装昨天已被两县解放军武装部强行缴械解散了。并且你们自己也应该清楚,即便你们能够组织起几个亡命之徒,他们怎么有胆量,有能力进攻县城呢?在数千严阵以待的红联战士面前岂不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吗?

        你们也不要寄希望于地区、省、甚至中央会出面干涉景县目前面临的局面。现在号召大联合,是为了尽快安定形势,建立革命委员会。我们一举剿灭坚持搞资产阶级派性的五二零,正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是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也是完全符合中央意图的体现。

        如果你们认为还有能力游说上级或有关机关强力干预,那你们就更是错打了算盘。我们不会给你们留下这样的机会和时间了。实话告诉你们,今天晚上,我们就将在舍利塔周围安置好炸药包,然后再向你们发出最后通牒。如果剩下少数顽固坚持反动立场坚决与人民为敌的坏分子,我们将采取断然措施,毫不犹豫的引爆炸药包,让这座去年破四旧没来得及拆除的、代表反动宗教迷信的舍利塔,连同你们一同灰飞烟灭。对敌人的慈悲,就是对人民的残忍,我们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

        我们正告你们,请你们作出选择。向人民投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你们想通了,愿意下塔了,我们还是表示欢迎,你们的生命和安全会得到保证。并且我们还会按照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一贯政策,在适用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时,从轻处理。

         滞留塔上的五二零派同学们,希望你们不要再执迷不悟,做一小撮坏头子和野心家的殉葬品了。凡是愿意下塔的,我们一律既往不咎。你们只需做个登记,便可恢复自由活动,我们保证会以礼相待。

        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为了追随你们的战友们的生命安全,请你们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不过,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听着塔下的广播,塔上却不能像往日那样针锋相对,立即反击了。他们的汽油发电机停了,没有汽油了。

        刘立英的广播设备无法再用,虽然很是遗憾却无可奈何。她来找于小乖,听到红联的广播,气的柳眉倒竖,面色赤红。她拿起一只喝水的杯子,走到塔的洞户边上,用力扬手,向红联广播喇叭的方向投去,随后,便听见了杯子落地的碎裂声。

         于小乖怕她太靠边了失脚危险,连忙伸手拉住了她。

        刘立英转身又看见了胡凤安,只见他边幅不整,有些蓬头垢面,就说,我以为你只是上塔暂时避难,早下塔了,怎么,你成了坚定的五二零了?我倒是有些奇怪了。你真的要同我们坚持到底?不怕同归于尽?

         胡凤安说:为嘛非得要同归于尽?不是有句话叫做敢于斗争还要善于斗争吗?本来我是想来塔上躲避一下,没承想这一呆就是四天了。是到了必须下塔的时候了。我这就去找曹福来他们。

         胡凤安上了六层,在指挥部呆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时而传来争执的声音,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然后从上面下来,拿上自己的小提袋,下塔去了。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刘立英和于小乖她们说:你们青年人,有理想,有追求,这是好的。但是凡事都要冷静,要多问几个为什么。特别是要珍惜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不然,什么为共产主义的美好理想而奋斗啊,什么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和进步啊,就什么也谈不到了。

         如果是在平时,刘立英听见这些话,早就感到不顺耳,一定会反驳了。什么叫珍惜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为了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了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难道还不值得贡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但是在目前的严重形势下,胡凤安或许也是出于对我们的关心,刘立英忍住了,没有进行反驳,只是说,别啰嗦了,你快下去吧,你的生命才珍贵,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

        从昨天起,就减少食物和饮水的供应了,除了守卫着塔门的敢死队以外,其他人今天中午每人只分发了一个馒头,大概是不愿引起大家的恐慌,并没有告诉大家饮食供应还能维持多久。但是危机感已开始袭上人们的心头,很多人焦虑不安起来,失望乃至绝望的情绪也蔓延开来。

        一些人沉着夜色掩护,下塔悄悄溜走了,再顾不上考虑忠不忠看行动了,也不怕被人指为失节背叛了。两派像是达成了默契,塔上不阻挡,塔下开绿灯。但时过不久,塔上的守卫就接到了命令:不准再擅自离开了。

         自然,这命令对于小乖和刘立英没有任何影响。

         于小乖虽然并不是五二零的中坚分子,但是既然参加进来,就不该见风使舵左右摇摆,那样岂不是一个投机革命者?自己出身不好,是否能成为紧跟毛主席干一辈子革命的坚定左派,这也是考验自己的时刻,决不能当一个逃兵。

        刘立英自从跟着广受赞誉的曹福来成立五敢造反队举旗造反以来,始终是自觉革命,处处以毛主席的教导做为自己生活和前进的指针。花季少女,自有春潮的涟漪,她也曾对才貌俱佳的曹福来心生倾慕,并且准备将一本学校慰问烈属子弟赠送的精美笔记本送给他,表明心迹。但这时她看到了大串联的红卫兵散发的一份传单,那是陈毅元帅接见青年学生的一个谈话,他说革命青年要具有远大的理想,不要沉湎于卿卿我我的恋爱之中,他自己就是快三十岁了才结的婚。这篇谈话触动了刘立英的内心深处。她毅然将已写上赠言的笔记本扉页撕掉了。只有把青春献给全人类的解放事业才是壮丽的。无私才能无畏。毛主席号召我们造反就造反,号召我们夺权便夺权。毛主席号召我们大联合,红联一小撮坏人却要搞破坏,挑起这次大型武斗,我们岂能屈服?纵然一死又有何惧?

        天黑下来了。电力供应不足,县城又停电了。古塔内外都笼罩在了浓重的夜幕之中。站在古塔的高层四顾,只有微弱的煤油灯光星星点点。

         仲春的夜晚,尤其是夜深了之后,天气还很凉。

        塔上的人们陷入一片沉寂之中。看不到希望在哪里,也不知结局会如何。被动的等待着指挥部最后的决定。

        于小乖和刘立英站在北面的洞户边,仰望着满天繁星的夜空。

         啊,北斗星。闪耀着亮光的北斗七星,夜幕中为迷途的人们指示方向的星星,此时好似一个巨大的问号,像是要诘问什么。

         刘立英说:有一首歌 ----------

        于小乖脱口而出: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

刘立英也跟着唱:
             迷路时想你有方向,
             黑夜里想你照路程,
             黑夜里想你照路程。

        唱着,两人激动的情愫涌上心头,声音竟有些哽咽,一滴泪珠儿充盈在眼角。

         熟悉的歌曲引起大家的共鸣,挤在一起抱团取暖的人们纷纷站起来,一起唱了起来:
...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困难时想你有力量,
             胜利时想你心里明。

         ----------

                       3


         吴凤安同五二零派的人一起上塔,原本就是为了躲避红联派进攻之初有可能发生的不测。红联武力占据县城后,如果有人借机寻隙报复,哪怕只是恶作剧,他岂不是有冤无处诉?时下,以打人虐害为乐事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他知道,红联派真正的决策人物王庆尧等人,都还在龙华镇,进攻县城打头阵的都是那些雇来的民兵,学生中的愣头青。就是指挥者也是要听后方吆喝的小人物。一年多来,他对两大派动枪动炮你死我活的血战,内心颇不以为然。他拒绝了红联要他撤出县城去龙华割据的要求,认为还不如呆在家里读几本书更有价值。红联派的一些人早就对他颇有微词。

        他原本计划在塔上暂避锋芒一两天,待形势稍有安定就下塔还当他的“逍遥派”。但事态的发展超出他的预料,塔下的包围者中始终未见他可以信赖的重要人物出现,并且红联派除白天经审查允许学生家长带回自己的孩子外,其余时段一律机枪封锁塔门,时不时还会扫射一阵,使他觉得没有适宜下塔的契机。

         到了第三天,他从洞户中远远看到,红联派的头面人物都已经亮相,他可以安全的下塔回家了,但是他却又有了新的打算,决定暂不下去了。

        塔下的红联派包围者决心一举摧垮五二零,志在必得。塔上的五二零派困守者负隅顽抗,不惜一死。双方都有虔诚革命的热血青年,也都有居心叵测的幕后人物。实质上,双方都是被绑架者。他们被一种社会的大潮裹挟着,或是不由自主或是心甘情愿的站在了这辆战车上。惊心动魄的活剧如何收场?极有可能会引发一场惊天血案!不是已经听到了要炸毁这座舍利塔的叫嚣声了吗?几百条鲜活的生命,正濒临血肉横飞葬身废墟的危险境地!

         古往今来,为了某种政治或利益的纷争,动辄使成千上万的庶民百姓灰飞烟灭的事例不是比比皆是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自然无法类比,但有哪个真的是为了百姓考虑?远的张献忠屠川,近的燕王扫碑,以嗜血为乐趣,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从来就不乏其人。吴凤安四八年亲历了围困长春,四九年攻陷太原的惨烈战役,他虽然是炮兵,但饿殍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早已定格在脑海里。文化大革命不说是共产党同国民党长期斗争的继续吗,为了消灭蒋介石的残渣余孽,在某些人的眼中,区区数百人的性命和一座代表宗教迷信的舍利塔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一个人们热血贲张的时代,狂热的烈焰炙烤的青年人近乎痴迷。眼前几个青春靓丽的姑娘刘立英,于小乖等,虽然有时凶巴巴的,譬如去年将自己驱离筹备小组办公室时,但那都是时代赋予的特色,总体来讲,她们还都是些天真无邪的孩子,认为自己就是在为着正直美好的理想而斗争,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此刻,吴凤安面对着这群极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的青年人,却陷入了一种强烈的焦虑之中。

         他知道了守塔的指挥者是曹福来和程凡声。这两个人上下塔时遇到他,对这位原县委副书记,文革初期曾经的风云人物,自然也都还是打了声招呼。

        对这两人他也都算是熟悉。

         曹福来是景县中学高三的学生,最早起来造反的学生领袖。就是他带领五二零造反兵团的前身,五敢造反队刘立英等人,查封了自己担任负责人的景县革委会筹备小组。他的勇武果敢,他的组织能力,学生们津津乐道,也使胡凤安刮目相看。去年曹福来和许朝品参加地区革委会筹备会议,火车途径龙华被劫持,许被打死,曹福来被多方营救奇迹般生还。曹福来的传奇故事被编成小话剧演出,于是他便成了景县家喻户晓的人物,乃至一些青年人崇拜的偶像。

        而程凡生,吴凤安接触和了解的就更多一些了。

        三年前,也就是文革前不久,胡凤安从南方调回老家景县,担任县委副书记,主管组织工作。程凡生当时是县委办公室的一位秘书,被推荐给吴凤安。胡凤安自己于沧州师范投笔从戎参加了八路军,在当时的县团一级干部当中,文化算是较高的,讲话文稿等大都自己起草,对秘书也不太挑剔。看程凡生外貌儒雅,人也机灵,就答应下来,程凡生便当了他的专职秘书。程凡生细心周到,谦虚谨慎,恭敬有加,甚至连自己忽视的一些细节也处理的妥帖得体,吴凤安觉的很是满意。

         但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胡凤安对他的印象。

         一九六六年九月,文革狂飙愈演愈烈,掀起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新高潮。程凡生的准岳父,景县中学的周校长也被当做牛鬼蛇神揪出来了。程凡生原本计划好十月一日和周校长的独生女儿周莉办理结婚登记,并且连举行婚礼的细节也都准备好了,程凡生也曾将准备工作的情况告知过吴凤安。吴凤安夫妇作为领导和长者,自然也表示了应有的关心。突发的变故,使程凡生立即取消了和黑帮分子的女儿结婚的计划。不仅如此,他为了表示坚决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的决心,贴出大字报揭露了周校长如何向自己灌输学而优则仕等一套孔孟之道,如何顽固坚持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企图拉拢腐蚀工人阶级后代的一系列罪恶的细节。并宣布取消与其女儿的婚约。而之前程凡生给他讲过,周校长堪称是他的恩师,与其女儿周莉的恋爱过程也已长达四年多了。

        在阶级斗争大行其道的政治环境中,出于前途与自保,与被打入另册的群体划清界限以免遭受株连,也是可以理解甚至同情的。但是积极投身其中不惜落井下石那就另当别论了。吴凤安由此觉得这个人儒雅的外表下,却还有着很深得城府。当然,没等胡凤安辞退程凡生,自己就被罢官打倒了。随后,程凡生见在县委被造反派夺权后又成立了革委会筹备小组,他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心有不服,于是就又串通一些县委和人委的人员,另立山头成立了一个新的造反组织。他们到景中和曹福来等学生造反派联络在一起,一举查封了吴凤安为组长的筹备小组。

        吴凤安清醒的看到了目前万分危险的处境。几天来,吴凤安不断地思考着这座古塔和塔上几百人的各种可能的结局。当然,他要下塔,五二零派没有人会阻拦,红联派也不会跟他为难。但是,自己是县委副书记,在县委书记孙振河被造反派打倒后,还曾一度主持县委全面领导工作。直到今天,也没有接到组织上对他的免职命令。郑板桥作为县令能够为一县灾民百姓请赈甘愿领受上谴降罪,县委书记焦裕禄为造福一方殚心竭虑,在几百人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自己怎能视而不见一走了之?

        身处古塔之中,他不由一次次想起清同治年间景州知州张景沂的写的《登开福寺古塔》诗:“登临无处可销忧,且上浮图最上头。远看红尘飞驿骑,遥天春色动边愁。一身古廻云霞近,满目苍茫涕泗流。底是乘风不归去,偏将醉眼看神州。”

         这首七律,悬挂在无梁殿的墙壁上,古人所崇尚的先忧后乐的家国情怀,一览无余,胡凤安读到后很是喜欢,抄下来吟诵,熟记于心。先贤今哲,都能舍己为民,义薄云天,自己如果置百姓的生命于不顾明哲保身,还算什么共产党员?还说什么人民公仆?侈谈什么为人民服务?岂不是一生都要遭受良心上的谴责?

        他打定主意,要竭尽全力的处理好这次危机。

        进入危机的第四天了。塔上的人饮食眼见难以为继,已有人提出要结伴跳塔以死抗议的动议。塔下的人也逐渐失去耐心,炸毁景州塔的叫喊声甚嚣尘上。危险正在迫近,悲剧就要发生。是必须出手的时候了。

         他径直来到了设在第六层的指挥部。所谓指挥部,只不过放置了一张可以写字的课桌,几个凳子而已。桌子上放着一本红宝书,几只空杯子。小发电机和高音喇叭安置在朝南的洞户边,早就没油停用了。曹福来、程凡生还有两三个人或坐或站,正议论着什么。

         对吴凤安的到来,曹福来和程凡生并没有感到多大意外。在面临生死存亡的严重危机时刻,塔上所有人的命运似乎都是相连的了。吴凤安呆在塔上坚持没走,他们就隐隐约约预感到他将会在关键时刻出面,或是出策献计,或是出手化解危机。

        程凡生拉过一个凳子,说吴书记你坐。

        吴凤安看着他们蓬头垢面的样子,眼丝血红,嘴唇起泡,不由叹了口气。便问他们,下一步计划如何?

        曹福来说:愿听吴书记高见。

        吴凤安说:身临此境,纵有天大本事,也无从施展了。呆下去,唯有坐以待援,或是坐以待毙。待援,依我看,怕是希望渺茫了。待毙,塔上怕是还有二百余人吧,二百条活灵灵的生命啊,你们忍心?

        曹福来: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投降?

       吴凤安:在我看来,红联,五二零,两派都是群众组织。这与面对日本鬼子,甚至与面对国民党反动派,都不可同日而语。谈不上投降,算不得变节。

        曹福来:我是宁死也不屈服的。

        吴凤安:大丈夫能屈能伸。留的青山在,才能有柴烧。当年楚霸王,无颜见江东父老,不肯过江东,终至乌江自刎,一败涂地。不然,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程凡生说:我认为红联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公然炸毁景州塔。

       吴凤安说:塔上究竟还有多少人?

        程凡生:二百多人。

        吴凤安:从昨天你们宣布不准人们再擅自下塔,我就明白你想的是什么。你不就是要拿这二百口人当人质嘛!

        程凡生:这些人都是为了一个崇高的革命目标。为了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惜流血牺牲。

        吴凤安有些生气了:面对这些青年人的生命,你不用给我在这里唱高调。凭心而论,你的心灵真有那么崇高?利用这些青年人的热血与真诚当赌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简直就是犯罪!

       程凡生也不客气了:说句吴书记也许不爱听的话,你们的思想跟不上日新月异的新形势了,所以文化大革命要革你们这些人的命。

       吴凤安:小程,眼下不是进行大辩论的时候。在目前全国陷入动荡的时期,各地的武斗规模都在升级,动用枪炮,甚至坦克装甲车的都有了,死人更是成了寻常事。你就是拉着一二百人当垫背,根本无济于事。遇上急了眼的亡命徒,真的塔毁人亡,悔之晚矣!

         曹福来说:依你怎么办?

         吴凤安说:我立即下塔,找王庆尧他们,不行就找林治堂。首先要确保景州塔和上塔者的生命安全。立即展开谈判,设法寻求解决危机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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